红豆小米汤

一、

淡金色头发的青年一手支着头，看着酒馆外漆黑一片。沉寂的街道除了道路两旁大大小小酒馆的灯光，就只有偶尔路过的马车带起的一阵阵车轱辘声。

他是张新杰看过的少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同行。

二十五了还长着一张娃娃脸，身量不高，四肢纤细，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威胁力，连表情都带着点未经世的单纯。在这个喧闹的酒馆一角，他完全无法融入似地摆弄着桌上的餐后甜点直到奶油和松软的蜂蜜小饼干糊在一起不分彼此。

如果不是预先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即使是张新杰也要被这副懵懂少年的模样给欺骗了。

这个漂亮的青年叫张佳乐，曾经被称为百花缭乱的男人。

这还不足以说明什么的话，那么这个男人还曾当了百花佣兵团两年半的团长、以他名字命名的绚丽打法横行荣耀世界长达六年、直到去年仍然能凭借一己之力把百花送到离联盟第一仅仅一步之遥的位置。

然后第三次从那个无限接近的巅峰砸落。

百花缭乱跟随着陪伴这个名字多年的团长之位、以及那把曾经横扫联盟的“猎寻”一起易主，而名字背后的这个男人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纷争之中。

张新杰不知道韩文清是从哪里把这个迷途青年找出来的，但是他的实力强横不容置疑，不容错过。

劝服一个已经决意退出的同行回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联盟是一场生死的游戏，在这个舞台只要有才华，出人头地成就自己的名声是极其容易的事情；而时光增长状态下滑，从神坛上陨落也只是区区一年两年而已。在这里可以登上这整个世界的顶峰俯视众生；却也面临着随时尸骨无存的可能性。

张佳乐已经拥有过那样高的荣耀，然后默默退了下来，可以看出他已经没有再证明自己的能力的诉求，复出对他而言不过是把自己推回风口浪尖，继续在死亡面前挣扎、然后等待着时间磨尽他的才华。

除非，霸图能给他至高无上、他唯独欠缺的那份荣耀。

张新杰觉得既然他今天出现在这里，那么说服他的可能性就不是零。

所以此刻张新杰坐在这里，已经用了一个晚上试图说服一个看起来毫无斗志的、漂亮的青年。

从霸图的决心到联盟的局势，从前景、钱景再回到局势，谈理想、谈发展、谈感情。

然而张佳乐始终无动于衷，他看起来对霸图的一切都没有手上的甜点兴趣大。

张新杰觉得自己可能被对方戏弄了，他出现在这里也许只是因为无所事事，或者想回忆一下过往的峥嵘。他也许比张新杰这个局内人更能看清利弊，他的决意也许从未改过只是想看看张新杰能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基于这种认知张新杰感到一丝愤怒，他觉得他该放弃了，于是僵硬地起身告辞。

张佳乐没有表现出为他的态度感到冒犯，反而看着他笑了笑：“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愿意出现在这里？”

张新杰有点错愕，摇了摇头。

张佳乐低下头又搅拌了一下已经不能称之为小饼干的甜点，然后用轻快的声音说道：“我对拳皇的诚意和霸图的决心都非常满意，但是只有一件事。”

张新杰看着他，专注地听着。

“百花缭乱。”最后漂亮的青年从漂亮的嘴唇里轻飘飘地吹出这四个字，“给我百花缭乱的话，我就去。”

张佳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有点懒散，桃花眼一眨杀伤力翻倍。

二、

这个要求并不能说过分，但是却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韩文清听到后，只是一如既往地大手一挥表示：他要就给他，不必纠缠这些微末的小事。

在联盟里一个闪耀着光辉的名字的确价值不菲，但是究竟对结果能有多少影响却很难说清。霸图可以提供好的武器、好的装备、好的队友、好的成绩，那么最后张佳乐无论顶着怎样的名字都会再次发光，叫百花缭乱还是浅花迷人的确只是微末。张新杰以为做到了一团之长的人多少都会有这种觉悟，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易主，而背后的荣耀却不会。但是张佳乐却好像没有看透。

另一个角度来说，想要让百花让出百花缭乱这个名字却又不能算微末。

每个佣兵团都会有一个或者两个响彻联盟的人物，通常来说名字背后的人即使再如何轮换，状态下滑、地位变更，这个名字也不会轻易被让出。比如皇风的扫地焚香即使如今已经没落，但要从皇风夺取这个名号……只怕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从名字上就能看出百花缭乱对于百花的意义更加的不同寻常，甚至在张佳乐消失的这一年，他继任者糟糕的表现让人直呼百花已死，尽管他们拥有了强势崛起的新人德里罗也并不被认可。

一如预料的，和百花的交涉非常的不顺利，张新杰亲自去拜访过百花佣兵团的驻地，却被情绪激动的留守者驱逐了出来。

张新杰感受到百花团对百花缭乱近乎偏执的感情。

这让他心烦意乱。

百花的心情他太懂，就好像有人要从霸图把大漠孤烟买过去，即使名字背后已经不是韩文清了，只要张新杰还在霸图一天，他就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他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张佳乐是韩文清选中的伙伴，韩文清需要他，那么也就是霸图需要他。霸图需要他，那么张新杰就会让它成为现实。

这是一个矛盾的事情，为了自己的理想他要去毁灭别人的冀望。

但是荣耀有时候就是这样。

三、

张新杰见到百花佣兵团的代团长的机会来得非常突然。

一次任务冲突，韩文清无情地践踏过百花佣兵团，出于道义事后张新杰前去慰问。

百花这次的领队还是个少年，俏皮的深棕色短发，发梢有点卷曲，圆脸，杏眼。

张新杰直到他自报家门才知道这位就是目前百花团代团长，百花缭乱的新主人。

这个落差有点巨大。

张佳乐的确有着少年一般漂亮而纤细的外表，但是他身上同时还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气场，华丽的、夸张的、吸引着所有人注目而镇定自若的、一往无前的气场。

而这个少年，刚刚被韩文清的气势震撼，灰头土脸，除了有点可怜外大概只有深深的黑眼圈引起了张新杰的格外关注。

例行的慰问后，张新杰和少年无语地坐在百花的会客室里。

灰败的少年端着茶犹豫良久，才慢慢道：“您何以认为，我们会交出百花缭乱呢？”

他咬字很重，深深的愤怒和悲伤流泻而出。

张新杰明白这种被侮辱的感受，这不仅仅是来自他们霸图，现在的百花每天每天都承受这这种刺伤，霸图对百花缭乱的欲求只是骆驼身上最后的一根稻草而已。

张新杰斟酌了一下，如果可以他不想火上浇油，然而只要这件事情成功，张佳乐加入霸图的事情总会被百花知晓。而这件事情必须成功。

所以他回答道：“因为我们找到了更适合他的人。”

少年抬起头看着他，倔强地看着他：“没有比百花更好的弹药师。”

张新杰不置可否。

然后在张新杰认真而坚定的态度中，少年的眼里出现了一些不确定，然后变成惶恐，最后他失魂落魄地问：“是张佳乐？”

张新杰点点头。

离开的时候张新杰承认他对这个圆脸的少年产生了不该有的同情。

张佳乐的这个要求对霸图来说并不过分，然而对于百花，何止过分，简直残忍。

张新杰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曾经把整个职业生涯奉献给百花的男人要做出这样无情的决断。

四、

几天后，百花使者送来了同意出售百花缭乱这个称号的回信。

张新杰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去安排接手的各种准备，其中当然包括联系他未来的以及过去的主人，张佳乐。

转交的仪式被约定在一个月后，但张佳乐在接到消息之后就急不可耐地来到了霸图

张佳乐达到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笑嘻嘻地进了霸图的大门，笑嘻嘻地跟张新杰打了个招呼，然后笑嘻嘻地去找韩文清了。张新杰皱起眉头，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

张佳乐没有再做出过那天在酒馆里仿佛戏弄一样的行为，在霸图他是一个强大、温柔、开朗又漂亮的前辈，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霸图所有人的好感，包括韩文清的。只有张新杰觉得他的心强大得可怕。

堪称没心没肺。

一个月后张新杰陪伴着张佳乐去赴百花之约。

张新杰坐在马车上，手里捏着来自百花的信函。信函的用词温和，行文间却有种不屈在往外冒。最后百花缭乱的现任主人签上了自己的姓名，字迹工整如前。

好强却无法不低头。

他想起上次离开，少年送他到城外，临别的时候说：“我会再考虑看看。”

眼圈发红，眼睛黑亮，藏着悲伤和忧郁，还有一点倔强。

张新杰忍不住看着坐在对面的张佳乐，逼迫着自己的后辈面对这样痛苦抉择的男人。

这个漂亮又冷酷的青年正望着车窗外的街道。一如他本人般风格绚丽的街边建筑、穿着颜色明丽的长裙的少女和大声笑闹的少年、街心花园怒放的夏花一一从他眼里映出一个美丽得毫不含蓄的城镇。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张佳乐说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脸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张新杰想要说些刻薄的话，但终于只是绷着脸一言不发。

五、

意外发生得毫无预兆。

百花营地的一位守卫大喊着“叛徒”对霸图刚刚抵达的尊贵来宾忽然发难，来宾敏感的身份让其他守卫无措至极。百花负责接待的青年大喊着、调度着失控的现场，一片混乱中他的手被人稳稳的抓住。青年看着抓住自己的人的额头破开了一条狰狞的伤口，刺目的血流满了整张脸，讷讷地叫了一声：“团长……”

张佳乐皱着眉头摇摇头，说了一声：“不要告诉他我受伤了。”

青年没有能做出回答，张佳乐已经被霸图年轻的牧师拉上马一路飞奔而去。

张新杰检查伤口的时候庆幸自己是个牧师，这条伤口不会在张佳乐的脸上留下任何疤痕。

后者听他这么说后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张新杰看见年长的弹药师闭起眼睛，笑容迅速消逝，脸色苍白。

“你可以躲开，但是你没有。”张新杰说。

张佳乐没有分辨。

“你不是不在乎。”张新杰从这种无声的沉默中抓住了一些什么，他觉得这种东西很熟悉，但是却无法说清楚。

张佳乐睫毛闪了几下，还是没有说话。

张新杰感到挫败，好像那天张佳乐忽然眯起桃花眼微笑的时候。

“张佳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都只追求一份荣耀，你不会不知道。”

六、

营地外发生的事故被掩饰了起来，百花缭乱的转交仪式还是如期进行。

张佳乐没有穿张新杰为他准备的盔甲。张新杰并不认同，但是没有阻止。

这个浮夸的男人有时候自信而固执至极，张新杰已经领教过了。

张佳乐穿得像城里随处可见的明艳跳脱的少年一样再次回到百花营地的时候，张新杰觉得营地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狠狠地扎在他身上。但是这个矮小、漂亮的男人就是可以毫不在乎地一路前行。

仪式简单得几尽仓促，百花年轻的弹药师最后一次亲吻了代表第一弹药师的猎寻，然后把它交到了他曾经的团长手里。张佳乐接过这柄熟悉的武器，仔细地抚摸上面每一条棱角和凹槽，严肃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疯狂。他高举起猎寻，大笑着，向着天空开了一枪。

这一枪仿佛打碎了一根紧绷着的弦，刹那间百花的营地里安静得如同时间静止。

接着细小的骚动带动着时间流动起来，张佳乐的疯狂就像一点星火一样点燃了百花所有的压抑着的愤怒，火势奔腾着扩散开来。不知道哪个人最先开始敲打自己的武器，片刻之后所有百花的战士都挥舞着武器，轰鸣声几乎可以淹没一切感官。

张佳乐缓缓收回了持枪的手，平静到几乎冷酷地环视了一圈。

而他年轻的继任者浑身颤抖地注视着他，片刻后他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缓慢地向后转身，面对着自己的战士们，张开了双臂。

看到他的动作，站在最前排的战士们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紧接着他们身后的人也不再敲击武器，火势像是遇上了潮湿的的土壤一样渐渐平息，直到最后一个人也不再发出声响。

一切又恢复到了最初的平静，死静。

“替我送百花缭乱吧。”百花的团长说。

百花的战士们面面相觑，迟疑着让出了一条通往营地外的路来。

张佳乐没有留恋，迈开步子迅速地就顺着这条路向外走。

张新杰看了一眼被留下的弹药师少年，不用特意绕到正面去，他颤抖的肩膀已经出卖了他的表情。张新杰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安慰他，所以他拄着自己法杖，追着张佳乐走去。

“团长，再见了。”

张新杰看见张佳乐的背影明显的僵硬了一下，然后停下。

再然后张佳乐转身以比离开时更快的速度走了回去，拥抱住了他的继任者。

七、

这个拥抱好像非常漫长，又好像非常的短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张佳乐松开手才好像可以自由的喘息。

“邹远。”张佳乐非常温柔地称呼着那个少年的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转身面对他的前任、他的导师，而现在却夺走了百花最后的尊严的人。

张佳乐擦了擦他脸上了泪，终于露出了像是个合格的前辈的表情，温和地笑了笑：“哭什么？这点小事就要哭吗？”

邹远皱了下鼻子，眼睛黑亮黑亮地看着张佳乐，微笑着，半跪在他面前。他惊呼了一声：“团长！？”

张佳乐摇了摇头：“叫错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团长了。”

邹远被他呛了一下，涨红着脸，后面的话也再说不出来。

他的表情太过稚嫩，张佳乐别开头轻笑了一下，才转回头再次直视这个百花的继承人。敛去了所有的慵懒、浮夸的第一弹药师看起来坚毅而庄重，他把猎寻收回腰间，双手捧起了邹远的手。

同为弹药师的手在相同的位置有着相同的枪茧，邹远说不清楚多少次张佳乐握着他的手纠正他的姿势、说不清楚多少次他看见深夜里张佳乐用这双手擦拭猎寻的枪身、说不清多少次张佳乐握着枪冲到他和所有人面前、说不清多少次张佳乐微笑着用略微粗糙的手掌抚摸他的额头。

可是邹远也说不清，张佳乐离开后，每一次佣兵团的面对重重危机、遭遇重大死伤、濒临奔溃的边缘，他有多么想质问这位潇洒地撒手不管的前辈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邹远更说不清，当张新杰默认想要把百花缭乱从百花剥离出去的人是张佳乐的时候，他心里多么的愤恨……

又或者是，松了一口气。

“邹远，你听着，”张佳乐单膝跪在邹远的面前，在百花佣兵团所有人的注视下，用清晰、严肃，但是却温柔的声音说着，“百花正在她的低谷，你或许也跟她一样愁苦，但你要相信一起都会过去。百花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前路注定不会一马平川，没有人生来就是一帆风顺，但是要相信你自己，可以闯过任何难关……也要相信百花。”

他的声音好像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忘记了动作，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庞、盯着他的嘴唇吐出每一个字，以至于张佳乐停顿了一下，然后非常轻柔地说出的话也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们生在百花，注定要披荆斩棘，纵使伤痕累累，却矢志不渝。”

然后张佳乐就像是完成某种仪式一样，他低下头，亲吻了邹远的指尖。

八、

离开的时候，张佳乐趴在后车窗上，直到城门都看不见了才乖乖坐下。

他又变回那个懒散的、毫无斗志的年轻人了，好像刚刚嚣张地对着一个团的人向天开枪的人不是他。

他自己消沉了一会儿，忽然喃喃着说：“男孩总是要长大的，他不可能一辈子追着我的影子跑。”

张新杰愣了一下，点头应声说是啊。看着张佳乐的表情，他觉得他该安慰两句，但是张新杰还没有到需要考虑这些的年纪，在霸图他还算一个后辈，所以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选择了闭嘴。

幸好没有用多久，张佳乐又高兴起来，这样对张新杰宣布：“我的男孩也要长大了，你该为我高兴。”

张新杰再次为他变脸的速度咋舌，过了好一会儿才木讷而不情愿地说了一声“恭喜”。

张佳乐宽恕了他僵硬的表情和单调的言语，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酒窝深深的埋在圆圆的脸里。

他微笑着最后一次转头看向了百花所在的方向，轻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再见了，我的小团长。”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得张佳乐的笑容，有些炫目。